我喜歡這份工作,每周固定的時間到眷村裡,
腳踏在日式木質地板上,
每一步都會嘎拐嘎拐地發出老舊的聲音,
聲聲響在日治時代留下的眷舍裡。
這裡是屏東市勝利新村,
棋盤式整齊的街道,兩旁蓊鬱的老樹,
不知看過多少人生老病死的來去。
日軍因戰爭所建,而後一批軍人,住進交鋒過的敵軍所住之房舍,
黑色的鬼瓦覆蓋著主體,
它默默不語靜靜守護著住過的每一個人,度過春夏秋冬,防空洞前孩子們依舊嬉戲。
他們回憶那些戰前戰後的生命歷程,
我按下錄音鍵,竊取他們的人生記憶。
曾標註在歷史課本上的一個詞彙,
仁安羌大捷、對日抗戰、清算鬥爭、38年播遷來台......
可能是他們人生中可以反覆述說地驕傲或是哀傷。
我有時候會誤以為自己就像蔡素芬所寫《燭光盛宴》,主角每周下午拿著錄音機,
紀錄白家大小姐泊珍在戰亂裡,不向命運低頭地走過一生。
每次我安靜地聆聽他們字字句句說起的從前,
眼前走過半甲子的人,談論起將軍的父親、認命的母親、那遙遠的家鄉......
時而語氣高亢,時而眼神哀戚,時而語帶保留地停了下來...
總在某些地方與《燭光盛宴》的角色間影像重疊,
就仿若看見《燭光盛宴》裡的泊珍從故事裡走了出來,坐在我眼前。
偶爾在想,我來自一個閩南家庭,
我的外公是漳州人的後代,受日本教育長大的讀書人,
我的父親從小說著閩南話在田裡打滾長大。
在我的家族印象裡,
與民國38年來台的人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歷史記憶,
於是我很難體會那些緬懷中國的感受。
直到那日,某位將軍的兒子端正地坐在我面前,
手裡捧著將軍高年時,親筆所寫下的回憶錄。
時代影響著成千上萬的人們,
在歲月的洪流下,成了微細的砂子,隨著水流擺盪著。
回憶錄裡流暢的文筆、秀麗的字跡與引經據典的詞句,
我在心中揣摩著,若當年並未從軍的將軍,
以他飽讀詩書、通曉歷史人文與地理的背景,
想必一定會是一個很出色的學者。
將軍的兒子感嘆地說著:「沒有辦法,我的父親生在那個時代。」
於是拿起的槍桿子,於是拜別的大陸的妻兒與父母,於是轉進了台灣。
他曾經想再一兩年後就能回去了,
但一次次失望落空,他留在這結婚育子。
他絕望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。
民國77年,政府開放探親。
他終於可以回到他的家,他的童年,
牽起17歲那年迎娶的妻子,白髮蒼蒼一切宛如隔世,
被留下來的妻兒,成了歷史課本中的被批鬥的黑五類,
鬥爭讓原本家中是地主的家庭飽受折磨。
此時我才明白,對於他們來說大陸是他的家,
是他放不下的最珍貴的過去,
無論大陸的強勢、落後、富有、貧窮,那都是他最深愛的家。
時代過去,我也無緣見到將軍一面,
但從和他兒子交談的過程中,
可以想見這位將軍必定是個溫文儒雅的男子,
會下廚、愛種花,平時習慣閱讀,信手拈來寫著一手好文。
時代過去了!我們還在爭執著很多模糊不清的問題,
我們經歷不同的事情,於是有了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件事情,
但未來呢?時光漫漫地長河裡,我們又會走向哪呢?
↓勝利新村一角,花團錦簇的模樣。
留言列表